造园一名构园,重在构字,含意至深。深在思致,妙在情趣,非仅土木绿化之事。杜甫《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》、《重过何氏园五首》,一路写来,园中有景,景中有人,人与景合,景因人异。吟得与构园息息相通,“名园依绿水,野竹上青霄”,“绿垂风折笋,红绽雨肥梅”,园中景也。“兴移无洒扫,随意坐莓苔”,“石阑斜点笔,梧叶坐题诗”,景中人也。有此境界,方可悟构园神理。
风花雪月,客观存在,构园者能招之即来,听我驱使,则境界自出。苏州网师园,有亭名“月到风来”,临池西向,有粉墙若屏,正撷此景精华,风月为我所有矣。西湖三潭印月,如无潭则景不存,谓之点景。画龙点睛,破壁而出,其理自同。有时一景“相看好处无一言”,必藉之以题辞,辞出而景生。《红楼梦》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”一回(第十七回),描写大观园工程告竣,各处亭台楼阁要题对额,说:“若大景致,若干亭榭,无字标题,任是花柳山水,也断不能生色。”由此可见题辞是起“点景”之作用。题辞必须流连光景,细心揣摩,谓之“寻景”。清人江滔叔有诗云:“我要寻诗定是痴,诗来寻我却难辞,今朝又被诗寻着,满眼溪山独去时。“寻景”达到这一境界,题辞才显神来之笔。
我国古代造园,大都以建筑物为开路。私家园林,必先造花厅,然后布置树石,往往边筑边拆,边拆边改,翻工多次,而后妥帖。沈元禄记猗园谓:“奠一园之体势者,莫如堂;据一园之形胜者,莫如山。”盖园以建筑为主,树石为辅,树石为建筑之联缀物也。今则不然,往往先凿池铺路,主体建筑反落其后,一园未成,辄动万金,而游人尚无栖身之处,主次倒置,遂成空园。至于绿化,有些园林、风景区、名胜古迹,砍老木,栽新树,伊若苗圃,美其名为“以园养园”,亦悖常理。
园既有“寻景”,又有“引景”。何谓“引景”,即点景引人。西湖雷峰塔圮后,南山之景全虚。景有情则显,情之源来于人。“芳草有情,斜阳无语,雁横南浦,人倚西楼。”无楼便无人,无人即无情,无情亦无景,此景关键在楼。证此可见建筑物之于园林及风景区的重要性了。
前人安排景色,皆有设想,其与具体环境不能分隔,始有独到之笔。西湖满觉陇一径通幽,数峰环抱,故配以桂丛,香溢不散,而泉流淙淙,山气霏霏,花滋而馥郁,宜其秋日赏桂,游人信步盘桓,流连忘返。闻今已开公路,宽道扬尘,此景顿败。至于小园植树,其具芬芳者,留宜围墙。而芭蕉分翠,忌风碎叶,放栽于墙根屋角;牡丹香花,向阳斯盛,须植于主厅之南。此说明植物种植,有藏有露之别。
盆栽之妙在小中见大。“栽来小树连盆活,缩得群峰入座青”,乃见巧虑。今则越放越大,无异置大象于金丝鸟笼。盆栽三要:一本,二盆,三架,缺一不可。宜静观,须孤赏
我国古代园林多封闭,以有限面积,造无限空间,故“空灵”二宇,为造园之要谛。花木重姿态,山石贵丘壑,以少胜多,须概括、提炼。曾记一戏台联:“三五步,行遍天下;六七人,雄会万师。”演剧如此,造园亦然。白皮松独步中国园林,因其体形松秀,株干古拙,员少年已是成人之概。杨柳亦宜装点园林,古人诗词中屡见不鲜,且有以万柳名园者。但江南园林则罕见之,因柳宜濒水,植之宜三五成行,叶重枝密,如帷如幄,少透漏之致,一般小园,不能相称。而北国园林,面积较大,高柳侵云,长条拂水,柔情万千,别饶风姿,为园林生色不少。故具体事物必具体分析,不能强求一律。有谓南方园林不植杨柳,因蒲柳早衰,为不吉之兆。果若是,则拙政园何来“柳荫路曲”一景呢?
风景区树木,留有其地方特色。即以松而论,有天目山松、黄山松、泰山松等,因地制宜,以标识各座名山的天然秀色。如今有不少“摩登”园林家,以“洋为中用”来美化祖国河山,用心极苦。即以雪松而论,几如药中之有青霉索,可治百病,全国园林几将遍植。“白门(南京)杨柳可藏鸦”,“绿杨城郭是扬州”,今皆柳老不飞絮,户户有雪松了。泰山原以泰山松独步天下,今在岱庙中也种上雪松,古建筑居然西装革履,无以名之,名之曰“不伦不类”。
园林中亭台楼阁,山石水池,其布局亦各有地方风格,差异特甚。旧时岭南园林,每周以楼,高树深池,阴翳生凉,水殿风来,溽暑顿消,而竹影兰香,时盈客袖,此惟岭南园林得之,故能与他处园林分庭抗衡。
园林中求色,不能以实求之。北国园林,以翠松朱廊衬以蓝天白云,以有色胜。江南园林,小阁临流,粉墙低亚,得万千形象之变。白本非色,而色自生;池水无色,而色最丰。色中求色,不如无色中求色。故园林当于无景处求景,无声处求声,动中求动,不如静中求动。景中有景,园林之大镜、大池也,留于无景中得之。
小园树宜多落时,以疏植之,取其空透;大园树宜适当补常绿,则旷处有物。此为以疏救塞,以密补旷之法。落叶树能见四季,常绿树能守岁寒,北国早寒,故多植松柏。
石无定形,山有定法。所谓法者,脉络气势之谓,与画理一也。诗有律而诗亡,词有谱而词衰,汉魏古风、北宋小令,其卓绝处不能以格律绳之者。至于学究咏诗,经生填词,了无性灵,遑论境界。造园之道,消息相通。
假山平处见高低,直中求曲折,大处着眼,小处入手。黄石山起脚易,收顶难;湖石山起脚难,收顶易。黄石山要浑厚中见空灵,湖石山要空灵中寓浑厚。简言之,黄石山失之少变化,湖石山失之太琐碎。石形、石质、石纹、石理,皆有不同,不能一律视之,中存辩证之理。叠黄石山能做到面面有情,多转折;叠湖石山能达到宛转多姿,少做作,此难能者。
叠石重拙难,树古朴之峰尤难,森严石壁更非易致。而石矶、石坡、石磴、石步,正如云林小品,其不经意处,亦即全神最贯注处,非用极大心思,反复推敲,对全景作彻底之分析解剖,然后以轻灵之笔,随意着墨,正如颊上三毛,全神飞动。不经意之处,要格外经意。明代假山,其厚重处,耐人寻味者正在此。清代同光时期假山,欲以巧取胜,反趋纤弱,实则巧夺天工之假山,未有不从重拙中来。黄石之美在于重拙,自然之理也。投其质性,必无佳构。